油灯下
连日舟车,我们一行人像裹满尘埃的虫子,趁着夜色蠕动穿插,怯生生、傻兮兮钻进这座城市水泥森林时,已是疲惫不堪。
因任务在身,草草洗漱后,我还得机械地掰开手提电脑。任凭指尖在幽蓝中游走良久,也不能在屏幕上划拉出半行连贯的文字。感觉脑门比造型神似工厂钢架棚的进城收费站还拥堵,思绪有如刚刚定向爆破的烂尾楼废墟一样杂乱。起身踱到窗前,郁闷而有失斯文地将一帘寂寞胡扯成两半。瞬间,那连着长街车流与苍穹星闪的霓虹灯海,就铺满眼底。
窗内窗外不对拍,不搭调,一屋索然。百无聊赖中,我心底深处尘封日久的角落,又冉冉飘荡起童年的那盏灯。
煤油灯下,母亲在纳鞋。布鞋白色的千层底,早已事先裁好,用村西头粘胶树汁熬成浓浓的稠糨,一层一层粘贴,抻平,压紧,密缝。这底板,软硬适中,结实耐磨。黑色的面布也如法炮制,一般三层,也有加厚到五层的。
母亲从身边针线篮中,拿起一块面布,在底板上来回比试后,用粉笔勾线,数次举到老花镜前瞄了瞄,又放在老椿木桌上反复涂改。直到精准了,方才抓起油黑发亮的剪刀,沿着画线熟练地剪开。
母亲接着穿针引线。她捻高灯芯,光线一下亮起来。穿针不是件容易的事,虽然是大号针和粗棉线,母亲尽量把它们贴近灯罩,可右手的线头,弄来弄去,都难以穿过左手的针孔。母亲的指尖再次触碰嘴唇,蘸了蘸口水,把线头揉紧捏小,屏住气,对准小孔,一回回尝试。好几次都因差之毫厘没有成功,这般反复,让过程显得漫长。除了母亲手中的针线,屋子里一切都静止,连刚才晃动的煤油灯火苗,也已凝固。终于穿上了,母亲小心翼翼抓住线头,迅速扯过去,顺手捻低灯心。老花镜后的目光,在长时间聚焦后,柔柔散开来。母亲抬起手,用针尖在头发里轻轻刮了两下,难以觉察地松一口气,母子俩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了地。
母亲把铜套戴上中指,开始缝制。她左手把住鞋底和面布,右手用针顺着边沿,从鞋底扎进去,穿过面布,以中指的铜套抵住针尾,用力往上顶。千层底太厚,不借助铜套,无法让针穿透。第一针拉上去后,两个手指绞住棉线,用力扯紧,再由上往下扎第二针,如此循环,每针的间距都一样。母亲,像一部远古却智能的机器,在昏暗的黄墙灰瓦工坊里,精心制作一件温暖的新产品。煤油灯对面墙壁上,还有另一个人,动作同步,温度同格,虽轮廓模糊,看不出她的花白头发和斜排的布纽扣,但也在劳作,在描绘,怀着收获的憧憬。那也是我的娘亲。
哥哥们各有活路,喂猪,扫地,写作业,洗衣服,准备次日的劳动工具。只有我,一直被全家娇宠的满仔,无所事事。我坐在矮凳上,拨弄针线篮里各式各样的布头。将它们打结,又解开,挽卷,又抻平,叽叽喳喳问这问那。玩腻了,或者母亲无暇理会了,就跪在三合土冲碾而成的地板上,双手搭成老鼠兔子小鸭,投影到墙上,兴致勃勃地挪动校正,直到足够形象生动。这些“老鼠”“兔子”“小鸭”奔跑嬉戏,爬树钻洞,溺进水里吃蝌蚪,自得其乐。它们玩够了,就围着墙上的母亲,帮她捶后背,挠痒痒,扇凉风,亲吻她的脚趾,抢过她的针线,抚顺她耳边微乱的发丝。
好不容易缝完最后一针。母亲又将煤油灯芯捻高,把布鞋举至老花镜前,上下里外仔细端详。觉得周全了,满意了,才在棉线连着鞋底的部位打个死结,然后把线剪断。
夜深沉,因害怕床底下有妖怪而不敢自己先睡的我,已是眼皮打架,进入半迷糊状态,手中玩物拿了掉,掉了捡,好几次屁股从矮凳滑落,额头磕到桌沿。朦胧中,看见母亲用右手撑住桌子,左手叉腰,吃力地缓缓站起来。然后继续佝偻着腰,双手握拳捶捶肩背,把凝结的血脉震活,让弯曲僵硬的身板,恢复原样。看来,我的手指们刚才是白忙活,丁点儿也帮不到。母亲的嘴巴不可抑制地张开,打一串长长的、我无比熟悉的哈欠,转身去到大水缸边,用木瓢舀起凉水,咕噜咕噜喝下去,完了还发出心满意足的一声“啊!”我以为母亲终于可以洗漱休息了,我也能蹿上可爱的床,谁知道她又坐下来。这双鞋是给我大嫂做的,得在鞋面绣上一朵荷花。那时父亲为生计在外奔波,母亲独自撑起这个家,上工时挑百来斤担子,背磨盘大的石头,什么重活都干过。尽管如此,分到的口粮还是填不满老少几张嘴。像许多家庭一样,大哥早早辍学在家劳动挣工分,用嫩弱的双肩,帮母亲抬起家庭重负。一次劳动中淋雨得场大病,没能及时医治,落下不愈病根,身体常年不好。加之农村家庭孩子少则三五个,多则七八个,甚至超过两位数,老大自然平添一份长子为父的重任,同等条件下,一般人不愿嫁作长媳。母亲花了许多心思央求各路媒婆帮忙,好不容易才讨了个儿媳进门,自然金贵无比。